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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先生”

“微笑先生”

晨色熹微,经樟纸拉门透了进来.空气夹着潮冷之气,山中慢半拍的气候加上夜半左右淋过的一场小雨.他一夜未眠,自然知道这些.

男人瘫在被褥上,双眼来回放空又聚焦,看着上面天花板,一会儿是纯正的米色一体,一下又好像无数细小彩色颗粒的集合.

害他昨日难以入寐的是这儿一家之主的老夫人.其昨日所言若是属实,那今日,将会是他们离家多年的少主人的大日子......哦不,这天本来也算作他的大日子.只是因为即将发生的一些理所当然、却又出乎意料的变故,今日以后,它会变成一个远超以往、越胜从前的——大日子.而他,这间家族温泉旅馆的管事,就要收拾这儿的烂摊子.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隔墙传来的拍子声不甚清晰,听来是还有些距离.“......亮更了.”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他爬起身,走到衣橱前.橱内置了一面镜片,在这昏暗光线下映出的只有披头散发的黑影,男人的几缕头发翻楞着支起,像头恶鬼.“卫续.”男人自语着自己的名字.他起初不甚喜爱这两个字,因为那更像是个代号.好比他脚边休息着的扫地机器人MC—RS1,或是正要拿起的电动剃须刀S9711.他面对着镜子,死沉沉地脱下贴身的襦袢.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嗡嗡嗡嗡嗡嗡嗡——”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嗡嗡嗡嗡嗡嗡嗡——”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报晨人行近了又走远,其他各室内也回应了些窸窣声.男人换好浴衣将毛巾挂到肩上,拉开了向内庭的房门.

他真是缺了不少睡眠,凌晨的微弱光线竟有些晃眼.

门外是四侧房屋拢成的园地,一楼开放的内缘可以直接走进.庭院算得上宽广,边廊有近十丈长.地上满是青苔,中心生长着一颗高大的榕树,树干虬纹遍布,像有万千条蛇埋藏其中.树冠似一幅穹顶,跃升过三楼的屋顶遮住天空,将回廊整个盖了起来.微明的日光同还未散尽的月光避开枝桠与垂须射下,将围附树根清可见底的浅潭照得波光粼粼.里面的鱼儿同精灵在水草间忽隐忽现,争抢飘散的落叶——老树开发新芽,饱受了数月寒气的旧叶正被挨个顶下来,成为了它们的食物以及泥土水中藓蕨的养分.

从炎夏到深冬,这景色的一年百般变化早就刻在了男人的脑袋里.他想起了幼年的少主人白鸟与曾经总被他带着玩闹的香橼.比起早年的温馨回忆,现今这儿已缺少了很多事物.

不能在这儿怀旧过头.他扭身别过,继续顺着缘侧走向南面的楼梯.

入口建的较深,楼道漆黑一片,光亮全被拦在了屋檐外.里面的的阶段回转向下,似是条绕着顶梁蜿蜒的大长虫.男人瞟了眼沉木扶栏上磨损得面目全非的兽首,狗一样的脑袋插了两根犄角.

“......”

吱嘎

吱嘎

老旧的木板受他的重量发出嘶鸣,因为靠近下面的岩川,整个房屋南面都受潮较重.他所工作的这间旅馆矗立在山涧断谷上,宅邸南临悬崖北靠山脊,“地下”诸层都联通着峭壁,冷冽的河水在其下方奔流.

男人打开壁灯照亮漆黑的楼道,淡季就是这样,连点儿电钱也要省.黄金周一过泊宿的客人就只剩零星几个,那些有钱又有余裕在工作日出游的家伙.比起先时的应接不暇,偌大的国家人都藏得不见了.就像滴进墙内吸音棉的水,被吸进社会的夹缝便无影无踪.

虽然今天确实也不开业就是了.

他走下楼梯间最底的第四层.出了梯井黑暗就没再跟上.山风流水瑟,和煦晚春光.太阳压下月亮,将自己愈加明亮的光芒从峭壁观赏台打进来.他强推自己走向更衣室,到门前,双手“唰”地一把撑开,阳光在他身后照耀,于其面前打出了长长的影子,拉伸进空荡无人的室内.

“早安.”

——

——

更衣室下面是淋浴场的所在,连同更下层的温泉池在这个时段都只供员工们使用.男人总是来得比规定时间要早上一截,赶着冲洗完匆匆离去.他依然不习惯和别人共同沐浴,就像他囫囵吞咽也还是吃不下鱼生,多年来男人悄悄恪守着自己认定的这条隐私线.

水阀涌出的温流倾泻向头顶,顺着发丝脸庞滑下,洗发露的冲鼻香气直灌到喉咙里.他手持的花洒也在一齐开弓冲洗着身体,看着泡沫拥堵在排水漏上,继而被压下吸进,只剩干净的水涡.

哗啦声,外门被打开.“喔,”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靠近着,跟着一串脚步.“早安卫续先生.”有人叫着他的名字,他起初不甚喜爱那两个字,因为那更像是个代号.而这儿的人的口音,会把他叫成“毕肖”.

“......信之啊.”男人回身看那青年,他站在那里单手拎着毛巾.修长的身材不乏匀称的肌肉,洁白皮肤更加分他俊秀的容貌,眼眸瞳孔中透着幽幽碧光——那在这片土地上是龙脉血统的证明.二人平时交流不多,没有什么好恶过往,但现下他的出现却点燃了男人心头一股无名火.

青年并没察觉,走到卫续身后的位置坐下.他打开木盆上的阀门,回过头稍有些随意地问道:“您也会来大浴场呀”.

“我不能来吗?”男人死压下火气,嗓音也随着低沉.他平时对人都很温和,眼下虽没发作但也立刻让对方读到了空气.

“......啊,不、当然......我是说......之前从未见您这时段来过.”青年吞吞吐吐地接答,木盆里的水满溢了出来.

“因为平时我都比你们早得多.”卫续边说边涂沐浴乳,冷淡地说.“来是.去也是.”

“不,不好意思,是我今天也来早了.”

“的确,第一次见.”男人说话还夹着刺,潮热的淋浴场都要凝固冰结.

“您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去泡?”信之挤出笑脸,不退缩地坚持提议道.

意外的热情让卫续对自己方才的行为感到些许愧疚.不过......也许正好.“行.”他想着一个扰乱他心神的秘密,顺势接受了青年的好意.

“但先等我冲干净些吧.”男人站起身,对着墙上的镜子擦洗自己.沾满雾气的成像只有大概的轮廓,但身后青年敏锐的双眼也能看得清晰——男人身子上的肌肉如同木头刨成的,将将挂在骨架上.死气僵硬、舒张不自然.左胸到侧腹的皮肤害了什么病一般,小笼包皮似的松垮褶皱,表面还微微能见光透明.整个身体立起来活脱脱是一具离了坟的僵尸,与他难辨年龄的标致东亚面孔简直格格不入.像是脖颈处涂了什么胶水,强行粘连到一起的.

信之也算自觉,没再多询问.男人合着水流在身上轻搓,淋浴喷头在他手中像把躁动的手术刀,帮主人奋力解剖着自己这副绷直的尸体.

为何是现在?

指的自然还是老夫人昨晚就着齁甜的红豆糕和压不住那甜腻的麦茶告诉他的事.

太早了.

男人本应无法亲眼目睹这一日的到来.虽说也是他一生所望,但看自己这幅没几年好气可喘的样子,还是见不到比较安心吧.现在的他只得困在这闷潮的澡堂子里愣登看着,无可作为地怅惘叹息.一年...两年...最多不出五年,后生年轻人和躲在幕布后的老不死们就会接连出演、个挨个儿地踩上这个世界搭成的大戏台子,像闹了春的猫儿一样随心所欲尽情泼欢儿......这又怎能乐得出来呢?

卫续的脸对着镜子定格,目光偷偷转而锁定着上面的青年.

男人身上的泡沫早就冲洗得一干二净.信之见他思忖半天没得反应便问道.

“好了吗,先生?”

“为何是现在?”卫续兀地抛出这句话.

“现在怎么了?”奇怪的对话令青年摸不着头脑.“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什么都没有.”卫续停顿了下.“什么都不是.”他拖着身躯,迈步向连拉门中离得最近的那扇.

今日的“头一水”,要二人一起分享了.“我们走吧.”说着步入里间的温泉浴池.

潮热的风迎面吹过.进去一排向下的缓坡路,为了防滑地面全都打磨得很粗糙.温泉间整个保留了这一块的矿脉岩体,室内六面都是温润的黑云母,经过引流上来的热矿泉多年浸泡已经有些变褐变绿,缝隙里埋种的荧灯草用它们的发光绒球将其照得柔滑透亮.斜坡最底还要再低一段层距,加上上面的更衣室,足足空出了三层楼的高度,“二、三楼”其间设有几座开凿出的石桥,不规则的横贯浴池东西.

卫续踱入冒着蒸汽的温泉池水,刚走几步,感觉到对面有什么东西.他驻足观望,那是女浴的方向.

“您在看什么?”

“有冲水的声音.”

“......”信之照着尝试一听,忽然变得有些扭捏起来.“只是淋浴的吧,还没到那边的时间呢.”

“你要早生个十年,也能来试试混浴.”

“是,是啊.”信之听罢脸颊有些泛红了.

在这这儿像这样的乡下,不少都有着类似的习俗.几百年来将军叫不停,皇帝禁不绝.古人的“坚韧不拔”.最后废止在了顾客的投诉信里.

“往里走走吧.”

“我们不快点儿出去吗?”

“不用.”他边走边回答,双腿受着阻力,一步步挪动.“你昨晚没回来,今天的晨会取消了,九时给夫人们出朝食就行.”

“...怪不得只有我们两个呢.”许是对昨日的偷懒有些不好意思,青年只一心跟上他.

他们走到最南处的窗格边坐下来,卫续慢慢地滑下身子,斜躺着只让双臂和脑袋露出来,从他鼻腔吹出的粗气在水面引起阵阵波纹.一呼接一吸,一环套一环.二人这样寂静地泡了十几分钟.信之在一旁如坐针毡、直挺挺地动也不动,只是看着顶上的晶石桥底反射出微微闪光.他可能想找点话题说些什么,却一个也想不出.

倒是卫续先开了口:“你是什么时候到这儿的来着?”他的胸口和一半喉咙都没在温泉热水下,说起话夹带着轰轰声.

青年赶忙答说.“您是说来这里工作吗?跟毕业同时,有两年了先生.”

“已经两年了啊.毕业两年,二十四五岁.”当打之年,幸运的臭小子.卫续心想.“可记得你父亲是因何把你送来的?”

“......家父只告诉我,继承家业前要先做些工作历练.”从方才就一直说着这些不着边的话,青年看起来已经一头雾水.

“历练.”卫续绕有意味地念道.“好为了什么不言明的大志向?”他眯着眼挺起身,后仰着将头支到墙上的横格外,一大团蒸汽被搅动起来.信之没答话,水雾朦胧中的眼神透出肯定与疑惑.“也省事,什么都不说.可是......”天不遂人愿,你父亲的小算盘要打翻咯.男人想着舀来一把热水,随手挥洒向下面的岩川.“命运有时也会垂怜.”

“您这是——”

“有——人——吗——?”

“谁!——”信之的惊讶从嗓子眼儿里蹦了出来,为闯入者的突如其来,更因其声线清细、加上被拉开的是东侧门——来人是位女性.

一个身影吧嗒吧嗒地踩着浸在浅水中的石坡,她长发高盘在头顶,体型颀长矫健、面容妍姿俏丽且颇有英气,高挺的鼻梁与眉骨夹着一双细长的瑞凤眼,比信之还要清明透亮,就是脸上还有丝稚嫩未消.

女孩有些近视,听到信之的叫喊并没有第一时间找到二人的所在.但她身手很快,边走边瞪大眼睛四处察看,检视一圈,揉了揉眼睛寻到了卫续和信之的眼前,一脸惊讶地说:“喔,卫续先生,信之,你们在呀.”男人听她叫着卫续,或者说是“毕肖”.那在他们的语言中音同微笑.

“源!现在是男浴时间!”信之赶忙指出,他也像卫续沉下水中想要隐藏,可墨绿岩体的衬托更加突出了他白皙的身体,兼且做出这种摊开的姿势,整个人都被一览无余.

被叫做源的女性权当没看见二人的奇怪躺姿,揪了揪身上裹着的浴巾,轻佻地说.“有什么关系嘛,反正有这个.我今天没有工作,早早讲好和男朋友约会呢,就让我一起嘛.”

“就算那样也——”

“算了算了.”卫续发话.“今天大家休息,就随她吧.”

“嘻,还是老板通情达理!”源冲着信之顽皮一笑,接着转向卫续.“你们刚才在聊什么呀?”

“我们——”

“来,看看这儿,”青年又一次说话被打断.卫续扭过头斜冲着下面的河流.“我们在聊下面的鱼.这河水有多急,鱼儿在其中只能随波逐流,根本停留不住.”

源走过来,丰满的上围压在云母窗沿上,快要从浴巾里跳出来.她看着下面的激流.“是吗,记得前些天成叔还跟我抱怨,什么繁殖旺期刚过,他就一点儿鱼卵鱼苗都捞不到了.”

男人轻笑.“腌天鱼子.那是老成最爱的珍馐啊.今年全町也没做出多少,得提醒他省着点儿吃.”

卫续说笑完,目光逆着水流向上游追溯.“妙胜峰上的云湖.”他用手在胸前的水面转着圆,水波环套着荡漾开来.“湖岸涯边有处缺口.”食指在飘动的水圈上掠开一道划痕.“那就是岩川的源头.有些鱼游进暗流就会顺着黑水山陡峭的西南坡出来.下面的激流可生养不了它们.”

“什么嘛......”源幻想着在脑中模拟.“那岂不是毫不知情地就再也回不了家了.”果然还是小孩子,想法跟卫续预想的差不多.

“然后它们会如何呢?那些离家的鱼?”一旁沉默了一会儿的青年突然说.

很好.

“不知情地离开家的庇护,不知情地游向大海.”卫续泰然解答.“前方广阔的自由天地,那小水潭里可没缘见识.”

“这就是命运么.”

“我们还在说同一件事?”夹在二人中间的源有些听不懂.“对了!信之!你昨天又跑哪儿去了!你负责的英语接待修德叔都推给我了!知道我送走那几个外国人有多困难吗!”

男人静看着青年无言苦笑,以对源的责问.

“你有没有在听!”

“哈哈,放过他吧.”他在这片吵闹争锋下劝说道.“也不早了.信之,一会儿若无事,要不要帮我们做早餐?”

“好的,卫续先生!”青年赶紧抓住这根脱身稻草,准备逃离这难境.

“源盯着点时间,等下来人多了可麻烦咯.”

“唔.”少女思考片刻.“等我一下!”她说完吸了一口长气,整个蹲进水里.她紧闭双眼,双手狠劲环抱着双肩,像是拼命感受着温泉水的搂怀.水中浮上几个气泡,源决然地一冲而起.“呼~一会儿老板麻烦先帮我做一份,我得赶着赴约.”

这孩子......男人对着她散开滴着水的长发苦笑,他和信之都没说出话来.

三人分别从两边的淋浴场返回上面,屋外的朝阳已正正挂起.“早安,秀淳.”、“丰浩.”、“宗俊.”......走廊与楼梯中陆续面见到其他男员工,他们打招呼时无一例外用诧异的目光打量了下少女,怕冒犯而将余光停留在了她自腰间绣到下摆的、鸟爪似含苞待放的白花图案上.

“真是,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还是注意——”信之刚开口立刻就后悔了.

“成天怠工找不到人影的家伙也来说我!”小他七八岁的女孩抓起话根再次开启了对他的教育,这次卫续也没辙了.

伴着说教他们走上了地面.庭院的另一头有个身形瘦小的老人正左右转头寻找着什么.

“那是长平爷爷?”源放下话根率先说道.

老人也发现了三人,立马快步跑来.“卫续先生!卫续先生!”

卫续走上前迎接.“慢点儿老爷子,怎么了.”

老人弯腰拄着双膝,一口口地喘着大气.“呼、呼.”他费力地抬起头,额头的皱纹挤成了峭壁岩层,绿豆大的眼睛只露出当中的黑眼仁.“老、老夫人,老夫人命我请您过去.”颤颤地说.

“知道了,我这就去.”卫续回答.“信之你先换好衣服到后厨吧,我忙完就去找你.”

“嗯,卫续先生.”

“那我们就先走咯,明天见,老板、长平爷爷.”源拉扯着信之一边挥手道.卫续和身旁的老人也回应着.

“真是朝气蓬勃.”长平抹了抹脸上的汗滴,与他寒暄.

“是啊.”男人附和.“老爷子也快去洗澡吧,一大早就麻烦你.”

“没事没事.”老人摆手笑道.“啊,卫续先生.”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夫人还让您先——”

“我都知道.”卫续抬起右手颔首示意.他眯着眼,看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庭院的彼端,远去的青年偶然一回头,二人的目光巧然相对.

男人叫卫续,这儿的人会念成“毕肖”.

“命运垂怜啊.”

他起初不甚喜爱这两个字,因为那更像是个代号.

但.“微笑先生”的双唇贴合的平角两端,定格在了向上收拢的十五度.

时间让孩童咽下了饭菜中的豆芽和青椒,他也认同了自己要保持“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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